從七點五十到八點二十五分
作者:簡錦松
教授走進教室,夜,正悄悄瀉入八點二十五分。距離七點五十我們從其他課堂轉進這個教室,三十五分鐘了。
他看看我們八個人,只說了一聲,「人生,真是無常哪!」
緩緩打開電腦,接上喇叭,播放一段佛寺鐘聲。
他走到門口,把教室燈全部關掉,闔上前門,出去,也把走廊燈關掉。進來,再關上右後門。
教室的左側,是遙望西子灣的方向,天海空闊,正是豪特雨時節,夜中雨氣逼人,教授再關上左後門。
教室真黑。
鐘聲,只有鐘聲,從快十八聲,變成慢十八響,從慢十八響,再流回快十八聲。迴音搖漾,緩緩地,有力地,在流動著。打得彷彿全西子灣的幽魂都到這裡探頭,老天,才農曆八月初一,不知道還有多少滯留未歸的鬼妹鬼嫂。電腦的青色微光,泛著詭異與恐怖的陰森。
終於擊鼓定鐘了,在三十分鐘後。
教授沒有開燈。
問我們,想到什麼?聽見什麼?看見什麼?
「從七點五十分到八點二十五分之間,你,有什麼事做錯了?這件事到現在還沒有解決,用你全身的力量去感受,有什麼事,令你不得不慚愧!」教授說完,一一指定我們回答。
暗夜中看不清楚人面,每個人的臉上流動著紅綠青黑五彩的異色,像鬼,一群鬼物。
「慚愧的是,沒有把身心整頓好。像深山古寺的鐘聲,教人虛靜,我卻亂想了很多事。」甲說。
「是該慚愧的,不過,雖然你想到了智慧,卻沒有注意到當下。」教授再重複了一遍,「從七點五十分到八點二十五分之間,就在這一段時間,你犯了什麼錯誤?」
風,揚起窗簾片,又重重地放下來。
「慚愧啊,我把孩子和丈夫留在家裡,沒有做晚飯給他們吃,一個人跑出來讀書。」乙說。
「是該慚愧的,不過,雖然你想到了感情,卻沒有注意到當下。」教授又重複了一遍,「從七點五十分到八點二十五分之間,就在這一段時間,你犯了什麼錯誤?」
急雨如狂。
「我一直在想,教授為什麼放鐘聲給我們聽,後來,我開始計算它打了幾下,後來,我不算了,開始感到煩躁,慚愧啊,我居然會心煩。」丙說。
「是該慚愧的,不過,雖然你碰觸到了無心,卻沒有注意到當下。」
短暫沉默。
教授要求我們用全身去感受,究竟,從七點五十分到八點二十五分之間,發生了什麼?不用耳,不用眼,不用舌,不用鼻,不用身,不用意,擊破想用知識回答的機心;也用耳,也用眼,也用舌,也用鼻,也用身,也用意,用渾然全體去接受今夜發生的真實相,他說:
「現在這個現象還沒有消盡,這個令你慚愧的訊息還在,去發現它吧。」
丁、戊、己、庚、辛,一一發言數次了,有許多言辭,被說出,被讚歎,被消解。
教授終於打開燈。
走到冷氣機下,說:
「冷氣運轉,卻三門洞開,六窗未閉,公家之物這樣浪費,不該慚愧嗎?」
「不,浪費一點錢,這是小慚愧。真正要大大慚愧的是,不可失去的,身為人,與生俱來發現問題的本能失去了。」他又說。
冷氣的涼,和積雨山中的空氣中的涼,本自不同,今夜,我們暫時失去了分別兩種涼的能力。
對沉冥鐘,起慚愧心。
教授說,進入學術研究的起手第一步,就在這裡。
【2004/10/10 聯合報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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